一千五百年前  東晉

桃花源

從大孚靈鷲寺到桃花村界限前時，已是深夜。

墨藍的空中星辰密布，一輪圓月高掛，美不勝收。

平時早已經熄燈歇息的桃花村此刻人生鼎沸，遠遠就能聽見呼喊吆喝之聲。

仔細聽那呼喊聲，柳念之面色一沈，眉頭緊皺。

“燒死他！”

“妖怪，燒死他！”

“怎麽回事？”阿蠻跳下馬車，極目遠眺，村中祭祀神臺那兒火光明亮，人頭攢動，吵鬧異常。

“他們要燒死誰？”阿蠻迷茫不解，“威爾不是在這裏嗎，怎麽還會鬧出這種事情來？”

柳念之心裏登時一沈，舉步狂奔過去。

通往祭祀臺的道路兩邊種著六百多年的老槐樹，此時正是掉花朵的時候，地面上鋪了細細一層金黃。

若是平時，踩在這一層金色上面，再仰望著恢弘大氣的祭祀臺，內心便會充滿著難以言喻的澎湃。

可此刻，只有無盡的焦躁以及憤怒。

還未沖出林蔭道，樹木之中便躥出一個人影，抱著柳念之的腰就往林子裏拖。

柳念之狠狠一手肘打過去，那人悶哼一聲，卻未放手。

“你過去，他們會一起燒死你的！”單寒溪壓低的語調，“阿蠻，過來！”

賴阿蠻彎腰沖進林子裏，表情楞楞：“出什麽事情了？威爾呢？”

柳念之抓緊腰間的手，擡腿往一樹幹上用力一蹬，借力狠狠往背後的樹上撞。

單寒溪不松手，後背猛力撞到樹幹，巨樹搖恍，簌簌往下掉碎花。

單寒溪後背劇痛，手上力道頓時松了些，柳念之掙脫出來，退開幾步，保持距離。

“你帶阿蠻離開這裏，我要過去。”

單寒溪道：“你過去幹什麽！？他們現在拿我們當不老不死的妖怪，要燒死我們！”

柳念之表情悲傷決絕：“可是威爾在那裏，我不能就這樣眼睜睜看著他被燒成灰燼！”

單寒溪道：“只是被燒一回，等他們散開，我們找回威爾的骨灰，再把他重生回來……”

柳念之一字一頓道：“不僅僅是威爾，他們燒死的不僅僅是威爾。”

單寒溪楞楞的接不住話來。

柳念之道：“你帶著阿蠻走，回你們的位置去。規則不能亂。”

阿蠻後知後覺的才反應過來：“他們在燒死威爾？”

祭祀臺那邊的呼喝聲變得更加高昂，人們齊齊的在大喊：“燒死他，燒死他！”

柳念之立刻轉身，快步沖向舉著火把的人群。

“念之！”阿蠻大叫一聲，就要去追柳念之，被單寒溪攔下。

阿蠻掙紮，激動道：“阿三，你放開我！我不能看著他們被活活燒成灰！”

單寒溪捂著阿蠻喊叫的嘴，無奈道：“可我們現在不能出去！總得有人善後，不然誰去重生他們？！”

阿蠻身體一僵，隨後恨恨道：“那我殺了他們！把這些狼心狗肺的人通通殺掉！反正他們早就該死了！”

阿蠻說著，抽出腰間的軟劍，雙目赤紅，就要沖出去大開殺戒。

“阿蠻！”單寒溪抱著他的腰，“你不要沖動！”

阿蠻掙紮劇烈，單寒溪幾乎攔住，只得一手刀劈在阿蠻後頸，阿蠻頓時失去意識，身體瞬間軟倒。

火光搖曳，橘色的光暈散開，將祭祀臺的小片天空點亮。

柳念之方一出現，喧鬧的人群便安靜下來，目光恨恨得盯著柳念之。

“妖孽！”寂靜中突然一聲大喝，“吃人陽壽的妖怪！”

“燒死，一起燒死！”

柳念之擡頭，看見威爾被綁在柱子上，渾身裹著浸透火油的濕布，一把銅劍插在他脖子上，割斷了脊椎，讓他意識猶在，卻動彈不得。

“吃人陽壽？”柳念之往威爾走去，人群自動散開一條路，嘲諷反問，“該被燒死的妖怪？”

曾經和善的村長此刻尖銳道：“不要以為你們換了張臉皮我們就認不出來了！七百年前，秦國大亂時候，你們假惺惺帶我們另辟家園，說你們是什麽狗屁神使，普度眾生，屁話！實際上卻是在吸我們陽壽，幾百年來，村裏沒有一個人活過了四十歲！不是叫你們吸收陽壽，好滿足你們自身長生不老，還能是有什麽？！”

柳念之冷眼看向說話村長，目光明亮如矩，直刺人心。

卻無法解釋。

活不過四十歲，是因為他們當初違背規則，救下這些本該死在亂世中的人。規則不容，難以長壽。

“難道不是？”村長見柳念之不說話，又有了底氣，“不然為什麽你們長生不老，而我們卻個個早死？分明就是妖孽！就該燒死祭天，以求上蒼平等，還我長壽！”

柳念之嘲諷一笑，問道：“是還你長壽，還是賜你長生不老？”

“休要妖言惑眾！把他抓起來，燒死，燒死！”村長色變，揮手讓人放箭。

柳念之斂眸一掃，握著長弓圍在周圍的村民們頓時渾身一寒，弓弦拉滿，卻渾身僵硬得松不開手指。

“楞著幹什麽！”村長大喊：“妖孽不除，哪有長生？都給我放箭！”

膽大者，手指一松，黑箭離弦，呼嘯而出，直刺柳念之心臟。

柳念之徒手接下第一支，可第二支第三支……無數箭雨緊跟而來。

一波箭雨之後，柳念之渾身已插滿黑箭，血染紅雪白長衫。

柳念之面色不改，將正中心臟那支箭羽拔出，在眾人又是驚懼又是厭惡的眼神下，反手將黑箭扔回射箭人手手臂之中。

人群一聲驚呼，紛紛又要再射箭，卻見柳念之身形一閃，猛沖向人群，跟著有人慘叫出聲。

不過幾個呼吸間，周圍握弓之人就已全部呻吟躺地。

人們紛紛色變，滿眼驚恐，被柳念之再一看，不住後退。

柳念之繼續將身體的箭羽拔出，鮮血把整件白杉染成紮眼的血紅。

“當年我護你們祖先逃命至此，開山辟地，建隔世桃源。本以為是安居樂業的離世閑地，”柳念之轉身走向祭祀臺上的威爾，“卻是我錯了。長生不老，長生不老，誰人不想要長生不老？”

“少在那裏冠冕堂皇！你們的長生不老不過也是搶奪了我們的壽命，現在我們不過是把我們應得的東西要回來！”村長跳出來，搶了一人火把，面色扭曲扔向祭祀臺邊上的引火油，“你們這些假仁假義的妖孽就該燒死！”

火把點燃火油，火焰騰飛，一路沖向威爾。

柳念之一腳踩在火苗之上，將火焰阻斷，同時手握威爾脖子上那把青銅劍，用力慢慢抽出。

村長驚慌：“快放火放火！別讓他們跑了！快放火！”

村民們登時大亂，手裏的火把通通往祭祀臺上丟去。

臺面上灑落的火油被引燃，接著是木質的祭祀臺，熊熊火焰轉眼就撲天而起。

威爾身上裹著被浸透了火油的白布，一點火星就足以將其點燃。

饒是柳念之不管手部灼傷，拼命解開油布卻還是阻止不了那火焰的蔓延。

威爾伸出被點燃的手臂，抵著柳念之的胸口，想把柳念之推出去。

可反而卻被柳念之抓住了手，柳念之連著火焰一起，將威爾抱進懷裏。

“我後悔了，威爾。”柳念之緊緊抱著他，皮肉被灼燒，疼痛劇烈而尖銳，聲音都帶著顫。

威爾回抱著他，兩個人一起深陷火焰之中。

“我也後悔了。我後悔當初妥協，在信仰與你之間選擇了信仰。”威爾面容扭曲，聲帶受損，嗓音變調，說到後面漸漸沒了音，“如果可以重來……”

柳念之看著自己被點燃皮肉，強烈的疼痛似乎連人的情緒都一並放大了。

“我們可以重來。”柳念之垂眸與威爾對視，火焰把他的眼眸照得異常明亮，“從現在開始，舍棄信仰，舍棄神。”

威爾緊抓住柳念之的手臂，想要說話，卻因為聲帶受損而發不出音。

柳念之把他按在懷裏，大火已經將兩個人半身皮肉吞噬。

“我知道你要說什麽，可我們回不到過去了。從我們舍棄了開始，選擇這條路開始，我們就沒有了結局，想要終點，就只能自己創造。”

火勢越發洶湧，滔天火舌舔舐著渾身皮肉，除了疼痛什麽知覺都不剩下。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神意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若欺我，滅天；神若欺我，屠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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